久丽美学研究·青学研究·好文明爱好者

[久丽] Atacama & Sumida-gawa

  

差十分钟二十三点的时候,锁芯转动的声音把久美子吓了一激灵。走廊里的光照进来,暖黄色的,落在一只平放一只斜躺的她的运动鞋上。丽奈走进来,甩掉鞋子,把手上拎着的罗森的塑料袋往餐桌上一放,斜挎着的小包与披在演出服外的长款羽绒服挂上椅背,径直走入了浴室。

“辛苦了。”

抬抬头,慵懒的声音这么说,视线很快移回笼罩在十二瓦发光二极管白色灯光下的桌面。被贴满了五色便签纸的书籍包围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光标正闪烁在一段打磨了半个小时总算是差强人意的文字后。

“嗯。”

没什么情绪的应答从半掩着的浴室门后传来,混杂着瓶瓶罐罐的声响,与间歇的,老公寓楼特有的没什么气力的水声。久美子把总播放着的音乐音量调大了一点,想了想,又调小了。她动动脖子。脖子两边有点酸,像是里面有皮筋打成了结似的。

“演出怎么样?”她随口问道。

“还行吧。”

“外边冷?”

“有点。”

她的注意力回到屏幕上。光标在一个句号后边一弹一弹地闪烁着,像被冲上沙滩有一会儿了的鱼。后天就要交上去的稿子她总觉得结构有点问题,但又说不出来问题在哪,反复阅读时文句间的连贯通畅感反倒让她不悦。卸完了妆的小号演奏家把浴室门带上,吱嘎尖叫了两声后水流从花洒喷出的声音响起,老化的水管的抖动声连带着墙壁都好像有点振动。她决定投降。神经质地摁了足有五次Ctrl+S,她关掉文档编辑的页面,从任务栏里挤挤挨挨的一排最小化页面里点出一个开始扫动。无关紧要也无甚趣味的讯息向她涌来,愣神间,水声已戛然而止。

“久美子。”

“嗯?”两指在触控板上扫着,她用不顾及对方听不听得清的音量回应着。不过提出要求的对方大概也不在意她作不作出回应。

“帮我拿两件衣服。”

“嗯。”比应答迟缓了三秒才动起来的身体有点僵直,她伸了伸腰。衣柜就在不远处。不过在这方狭小的单间公寓里倒也没什么处于远处。推开推拉门,她发觉光线有些太暗。但这无关紧要。反正,总是以诸如离排练或是演出场地更近,或是吃过晚饭后不想自己呆着这种理由便来她这留宿的丽奈不由分说就占据了的三分之一的衣柜,平常也是由她来收拾。她摸索着拣起几件衣物,没敲门也没询问地就推开浴室门,把它们随手搭在毛巾架上。她听见摩擦声与泡沫相互挤压的声音,浮现出浅蓝色浴帘后的丽奈将沐浴乳涂抹在皮肤表面的画面。脑海里丽奈的身体很清晰,乌黑的长发也很清晰,面容却总是看不分明,这让她有点懊恼,却也说不出为什么。她扫了一眼洗手台上没收拾好的瓶罐,拾起其中一个打算按照记忆放归原位,却又马上放弃了这个打算。“洗完记得把头发清理干净。”说着,她走出浴室潮湿的温暖空气。

水声不久又响起来。方才还在阅读的,侧边栏闪烁不定的广告之间的白底黑字突然成了她看不懂的符号。平假名、片假名与汉字排列成的换行频繁且夹杂着粗体的文字再也看不入眼,她只觉得心头燥热。回到仍不停播放着音乐的YouTube页面,她漫无目的地切了几首歌,但总是没耐心听完前奏。算了,她想,就这样吧。今天大概不适合再看任何东西了。想着,浴室门把手的旋转声就响了起来,她连忙回到原先的页面,装作还在阅读的样子。

头发被用力抓了两把。“你洗了吗?”背后的声音问。

“还没。”

头顶的手马上移开了。

“快去洗。”

“嗯。”

这回她起身的速度倒是很快。从衣柜中属于自己的那三分之二拣出姑且算是叠整齐了的睡衣,她在半干的头发散开搭在肩头的同伴的注视中埋头走进浴室。

怎么调整也不是一度太凉就是一度太热的水洒在她头上,她终于是有了点现实感。方才产生的解释不清的情绪却没被浇灭。下水有些不通畅。蹲下来查看,缠在地漏上的果然是她已懒得再去抱怨的黑色长发。把它们清理干净后,有那么一根还固执地绕在她食指上,粘腻地紧贴着她。盯着这细小的蚯蚓的她有点愣神。她想起从背后看见的丽奈的长发,想起某一个难得地凉爽宜人的夏夜,干净清爽的它们搭在她身着白色连衣裙的裸露的肩上的样子。她想起清晨起身时总是被她不小心压到的它们。她想起帮丽奈梳理头发时,它们也是像这样缠绕在她指间。它们很柔顺,有点凉,总是带着香气。香气的源头就在她手边的护发素瓶子里。她觉得从那儿挤出来的胶体总有一股药味儿,到了丽奈头上却非常好闻,让她偶尔会忍不住把脸埋进去,即使发丝搔得她有点想打喷嚏也不抬起头来,直到头发的主人催她赶紧把头梳完为止。

她摁了两下沐浴乳瓶子的泵头。瓶子比想象中轻,差点在她的压力下摔个趔趄。把自己带来的沐浴乳用完之后丽奈就开始挤她的用。又得去买了,她想,想着想着就回忆起两人刚到东京不久的一个雨天,想呼吸呼吸带着潮味儿的湿冷空气的丽奈站在店门口等她买完东西的下午。隔着自动玻璃门看见的撑着伞的她仪态平静从容,明亮的双眸凝望着楼宇间与她生长的古都相当不同的一缝水泥灰天空,蒙在阴影中的面容带着一如既往的坚毅神情。她至少是第一百七十二次地觉得她很美,心尖的颤动叫她连双手被塑料袋勒得生疼的感触都暂时忘却。在那之后她就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丽奈,无论见到什么都可以通过至多两次的思维跳跃,索引到某条两人共享的回忆。

于此她很困惑,却总是下不定决心去解决这困惑,拖着拖着就读完了大学,结束了两段无疾而终的恋爱,拿了一纸毕业文凭找到了一份音乐相关的杂志社的工作。读了两年音乐大学又出国进修了两年的丽奈在二十四岁时已是知名乐团的小号新星,她任职的杂志也不惜篇幅地配上大量照片大肆渲染了一通,谈得最多的却依然不外乎她任谁看都会觉得端正秀丽,在舞台的聚光灯下更为闪耀动人的容颜。付印后她拿给丽奈看过。接过去扫了两眼,文章的主角便把杂志扔到了床上。“篇幅最多的还是那些无聊的事嘛。”她有点轻蔑地说。你忘了访谈的时候我有多努力压着那个只会问些三流娱乐小报般个人问题的混球,尽量多提些与音乐有关的话题了吗,久美子的眼神抗议着。回应她的抗议的是一个释然的微笑,与旋即揉上她脑袋两侧卷发的双手。“我知道的,久美子很努力了,”温情脉脉的丽奈说,声音里的甜蜜让她有些恍惚,“久美子很努力了,所以我也会变得更特别的。”这样说着的丽奈神色又坚定了起来。她很熟悉这认真的表情,这表情总是给她力量,让总也难以追上同伴步伐的她觉得,自己的二十四岁也没有那么糟。

肌肉颤抖起来,她意识到自己站在热水已停止奔流的龙头下的时间有点久。她摊匀手心的浅绿色胶体,打出泡沫抹在身上。她有点犹豫要不要洗头发,毕竟昨天才洗过,但刚才丽奈迅速抽开的手让她觉得自己的头发可能比想象中更需要清洁。抓挠着与高中时期长度差不多的棕色头发,她开始好奇外边的丽奈在做些什么。她刚才好像听见了吹风机的声音,现在却消失了。水声又充斥了她的耳朵,把她与狭窄的浴室以外的世界隔绝开来,这让她有点不安,不安之间心头的燥热又开始燃烧起来。不过它本来也没有熄灭过。所以,燃烧得更旺了些大概是更合适的形容。

机械地擦干身体与头发,套上睡衣,她光着脚踏出浴室。书桌上她的笔记本电脑仍敞开着,只不过现在播放起了丽奈喜欢的歌单。没拔掉插头的吹风机躺在餐桌上,边上是剩了小半碗的罗森买来的培根意面,与罐壁上挂着的冰凉水珠正在缓慢滚落的五百毫升装麒麟一番榨。她晃晃易拉罐,分量还不少。嗓子眼有点干的她喝了两大口,刚洗完澡本就红润发热的肌肤表面加倍红了起来,给她轻微的晕眩感。她拾起吹风机,推开开关,随着电机嗡的一声响,吹出的是冷风。她嘴角扬了一扬。丽奈总是想尽快弄干头发,她却不喜欢热风。

吹干头发,她提起啤酒罐走向床边。松弛地靠在床头的丽奈正从窗纱拉开的一点缝隙里眺望夜景,没回头看她。她刚打算开口的时候,立交桥上恰好射来的车辆大灯穿透半透明的窗纱,照在原本浸没在只亮着一盏台灯的公寓房间的黑暗中的黑发女子身上。久美子这才注意到她随手从衣柜里摸出来的是一件黑色的细吊带背心,吊带落在丽奈棱角分明的锁骨上,肩窝处的凹陷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下深邃如同海洋,一如她半袒露的丰满胸脯间的阴影。久美子呆滞地望向她被光线勾勒出轮廓的颧骨,鼻翼,眼窝与嘴唇,望向她筋脉分明的颈与圆润的肩,心尖的躁动生长成幽灵般旋转漂浮着的球状闪电。

听到脚步声的丽奈转过脸来。转瞬即逝的车灯光柱移开,重又没入黑暗中的她依旧闪耀的双眼望向呆立着的久美子,问道,“怎么了?”

她慌忙摆摆手。“还喝吗?”有些仓促地将易拉罐拍在床头柜上,她问。

望向她眨眨眼的丽奈没有说什么,抿了一口,又把罐子向她递来。她像是要浇灭些什么似的仰脖喝了一大口,心里却更惴惴了起来。

“脸好红。”丽奈并无深意地说,却让她加倍紧张了起来。

“有吗?”毫无底气的反问。靠在床头的同伴端详了她几秒,点了点头。

“久美子一喝酒就很容易脸红呢。”

“之前喝甜酒都醉过的丽奈也好意思说。”

略带狡黠的微笑说明她的反击毫无效果。从国外回来后酒量便上涨到令人惊讶程度的丽奈今非昔比。面不改色地将她喝倒这种事,只要想便可以轻松做到。“丽奈在国外都做了些什么啊,真的是每天都在认真练习吗?”半醉的她曾这样问过。“没有哟,”侧着头,带着捉摸不定的微笑的同伴则会这样回应,“每天都在思念着久美子喝闷酒,练习什么的完全没心情。”被嘲弄了的她这时会提着绵软的拳头击向丽奈胸前,含糊地说着,“什么嘛,回国之后技术又增长了一大截,丽奈你只知道骗我。”嘴上这样说着,还清醒的那一半思维却暗暗期待着丽奈所言并非玩笑,因为,两人天各一方的那两年,的确有一些夜晚,她是怀念着丽奈的面容,在酒精作用下沉沉睡去的。

也靠上了床头的她没有马上钻进被子,像是在等待体表的热量消散。低下头,摸摸自己还有点湿的发根,她不太敢往边上看,柔顺的黑发却在她踌躇间落在了她肩头。调整了几下姿势以不被她的骨头硌到,丽奈把手臂贴上她的手臂,头枕在她肩上,比她略凉的体温让她后背一麻。

“累了?”她问。有所保留地将身体的重量压过来的同伴鼻腔中发出了短暂的哼鸣。她伸出没被压住的右手,丽奈的左手马上叠上来,十指交扣的感觉让躁动着的她稍微踏实了下来,踏实感却立刻被一句轻声细语击散。“久美子,心跳好快。”疑惑着明明耳朵没贴上胸膛的同伴是怎么听清楚的,她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心跳不仅过速,而且在笔记本电脑扬声器仍在不停歇地播放着的曲目间的短暂寂静中显得尤为响亮。沉闷的咚咚声响回荡着撞上耳膜,撞得她愈加慌张。她的确不是什么擅长保持冷静的人,但也不常这样紧张。

上一次体会到这种几乎要将内心的根基动摇的感受还是在什么时候呢,她问自己。答案呼之欲出,她第无数次地回忆起两人漫步在大吉山蜿蜒山路上的夜晚。从熄灭的红霞中初生的夜幕下,清爽的微蓝空气将行走在她身前的少女的身影渲染得分外迷人。紧随其后,目不转睛的她联想起了古老的雪女传说。在遥远的时代,史书字句的夹缝中或许存在过与那晚相同的山路,山路上踽踽独行的旅人的眼帘中也许也曾出现过相同的身影。身影发来邀请,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上,微笑中是毫不掩饰的危险魅惑,但即便如此旅人也不犹豫地握上了那只手,自愿成为消散在清风中的魂魄。那时她还没有读到这句话,但后来她回忆起自己当时的联想时,总是会默念起昆德拉所说的“爱情始于一个比喻”,然后大幅度摇摇卷发说服自己,只是那个夜晚的空气过于暧昧。

但现在,她无法说服自己。从初中结识身旁的同伴,至现在整十二年。在那个梦幻般的夜晚后她们成为了拥有独一无二默契的灵魂伴侣,她对此十分满足,有意无意地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别的,但积累起来的心动说不了谎。她想起整个吹奏部一同在多媒体教室观看全国大赛录像的那个下午。拉上了厚厚幕帘的漆黑教室里,她们紧靠着坐在前排。小号独奏时一个特写给到了丽奈,橙黄色射灯下额头微微沁出汗珠的她比手中金光闪闪的小号还要耀眼,让她甚至产生了责备自己为何当时只顾盯紧指挥而不侧过头去看看演奏中的丽奈的念头。她想起来到东京后的某一个休息日,结伴游览完水族馆的两人决定有节制地奢侈一下,选在能眺望东京湾灯火的一家西餐厅的露台上,摇曳着的昏黄烛光中共进晚餐。她记不起她点的主菜是什么,却无比清晰地记得丽奈那天穿的裙子。准备将一块裹有酱汁的肉类送入口中时,海风吹起乌黑的长发扬到丽奈脸上,她不假思索就伸出了手为同伴拢好发丝,脸颊被她捧着的丽奈便那样直直地看着她,丹唇微启将食物送入口中,末了还探出舌尖舔舐嘴唇。“你是要捧一晚上我的脸,还是要继续吃饭。”被这样询问的她才如梦初醒地收回举得有些酸痛的手臂,悻悻地拾起叉子扎向盘中的食物。她又想起睡眼惺忪地前往羽田空港国际到达厅的那个清晨。边暗暗抱怨同伴怎么选了这个时间的航班,边不顾Line上发来的劝阻执意接机的她买了一杯上了大学后喝得越来越频繁的咖啡,迷迷糊糊间却忘了要糖和奶,带着一口腔让她总是想吞咽唾液的干涩感站在人流稀少的围栏外向内望去。推着巨大行李箱却步履轻盈风姿绰约的丽奈的身姿让她马上清醒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扑入微笑着快步走来的,熟悉又陌生的怀抱,因一时没刹住车的冲击洒出来的几滴咖啡有点烫手——真奇怪,她已经忘记了那时她双眼含泪情绪激动地向丽奈说了什么,手上灼烧的感觉却总是真切。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去想。控制着幅度深呼吸,她尝试不移动肩膀地让自己冷静下来,肩头微眯着眼的女子却很敏锐。“在想什么呢,久美子?”她问道,指间的力度加大了几分。一时语塞。“没什么。”她闪烁其词道。

“那久美子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演出很累……有一小段没吹好,之类的?”因话题从她身上移开而松了一口气的久美子试探道。

“我怎么会没吹好,”处事多少比原先圆滑了些的小号手故作不懂谦虚的样子,说道,“但不是这个,是回来路上的事情。”

“丽奈的妈妈又来电话了?”

“嗯,闲聊了几句之后就又是那老一套,‘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什么的。”

久美子笑笑。被省略掉的话语是什么她很清楚,同样二十四岁的她也开始接到了越来越多类似的催促或是询问。不知从何得知她在大学里谈过两段恋爱的父母没有丽奈的父母那般焦急,但每隔十天半月的联络不管始于怎样的寒暄,最后必将转移到这个话题上这件事还是让她有些烦躁。

“那丽奈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我连恋爱都没谈过,又不像久美子一样从高中开始就和男人纠缠不清。”

涨红了脸的久美子狠狠掐了一把丽奈的手背以示抗议。自知这个说法不妥帖的丽奈笑笑,说,“我知道的,他们来追求你,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就试试看,是吧?”

虽然自己曾经的确是这样辩驳的,同样的话语从丽奈口中说出来就有些变味。放弃了挣扎的她松开把丽奈手背掐红了一角的手指,叹了一口仿佛在说你说怎样便是怎样吧的气。

“久美子呢,有打算吗。”在她听来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的声音这样问。

“我能有什么打算,”她那习惯性地松懈着的声音说,“又忙,又遇不到什么感兴趣的男人。”

“莫不是,久美子根本就对男人不感兴趣吧。”突然把脸贴上来的丽奈依然带着含义不明的笑容说道。太近了,她想做出这样的手势,双手却一只被压着一只被紧握,只好向后缩了缩脖子偏过脸去。“想要把久美子披着的好孩子的皮剥下来”,大吉山那晚的丽奈是这样说的,用着一个很可爱的拟声词形容剥落的声音——她的确也做到了。但她却总觉得自己还无法完全看穿同伴的笑容,尤其是在夜晚。熄灯入眠后总是环上她的手臂的丽奈间或会说出一些令她不敢去细细思量的话。她知道这些话有虚有实,却无法判断虚实是三分还是七分。

“不是的。”她轻轻颤抖着的声音说。

“真的不是吗。”

“丽奈,喝醉了吧。”车灯再次照入屋内时,她发觉凝望着她的女子面颊上有些红。

“如果我醉了,你会说实话吗。”

所以这完全就是没醉嘛,她暗自想道,转瞬却又无奈地笑笑。也罢,她想,总在人前露出难以接近的严肃冷峻气场的她的同伴,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才会毫无顾虑地显露出她的任性,一如她在遇到挫折的时候会埋进丽奈臂弯痛哭一场,或是在她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里打去不顾及时差的电话流着泪倾诉一番。她一直都明白她有多信任丽奈,她也同样明白丽奈有多信任她,她不敢逾越的仅有自己心中的雷池。若是在这样的夜晚,她想。若是在这样的夜晚,若是心尖这样颤动着的我还不去包容她这最后的任性,那未免也太不解风情,在来日的清晨又要被她嘲弄性格恶劣了。

就当作是我醉了吧,她轻叹一口气。

“丽奈要是真的醉了,我就说实话。”

她的目光向一旁移去,撞上忽闪着的睫毛下秋波暗送的双眼。她又震动了一下,想回头却已没有路,只得吞下一口唾液等待着对方开口。

“我真的醉了哟。”

连说话人自己都似乎要按捺不住被这无法更明显的谎言逗笑的声音,但她终究还是没有破坏此时的气氛——气氛是很重要的,她明白。有些话说不说得出口,只取决于是否有一阵清风吹开掩月薄云,吹落一地夜樱罢了。

“我——”得到了不得不开口的信号的久美子吐出三个音节,随后就不再记得起自己想说什么。到了这个年纪却仍不懂得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意这件事让她有些懊恼。她的情绪不是没有爆发过。在那些不容她再犹豫的关键时刻顺应本能喊出来的话语,她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现在却不是那样的情形。她的心脏加倍剧烈地砰砰跳着,嗓子眼却没有呐喊的冲动。眼前的人笑着。笑容很耐心,似是在表明她不介意答案的延期,即使这份延期的期限是,比方说,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这份耐心却给了她更沉重的压力。

她不顾一切地向床头摸去,再灌下最后两口,像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虽然把麦汁榨成的饮料当做稻草这个念头有些滑稽。她依着在视奏考核抽到一份困难的乐谱时,开始吹奏前吸入的那口气的感觉,深深地呼吸着。

“我,”她重新开口,颤抖得更厉害的声音从啤酒流经后转瞬又干燥起来的喉头吐出,“我从很久之前就觉得,丽奈,很美。”

望向她的闪着光芒的双眼先是眨动两下,随即眯起眼角。双眼的主人紧贴着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吐出一串开怀的笑声,松开了她的手,扶上有些酸痛的肚子。怀疑着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的久美子肩头紧绷地望向眼角都笑得泛出泪花的丽奈,预想着自己马上又要被评价为性格恶劣的场景。

终于止住了笑声的丽奈却没有这样说。

“我知道的。”她咬咬嘴唇,说,脸上肌肉脱离控制想要上扬的不自然样子让久美子心中默念“你笑出来也没关系的”。“我一直知道的,”终于压下笑意的女子开口道,“久美子直直地看向我时那种呆愣的,失了魂的神情,我怎么会不明白是什么。”

一直知道却还非让我先开口吗,久美子流露出这种想法的眼神瞪过去。但转瞬她就意识到这是她的幸运。即使在这件事上,她也没能比总是逆着人流走在前方的她的同伴快一步,她的同伴却温柔地将至少表面上先做出行动的权利让予了她。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内心的犹豫,总得由她自己来打破才行。由内而外击破的心墙不会在内部留下残渣,潜伏着在某个夜晚如碎玻璃般扎得她生疼。只有如此,她才能真正地无怨无悔。

“就这一句吗?”蛇般缠上她的左臂的丽奈的肌肤似乎也有些发烫,但她无法确定那是源自于谁的温度。挑弄的眼神望着她,她从这眼神中意识到,自己被捕获的动物般芒刺在背的神情在对方眼中十分甜美。她并非不明白,自己挣扎半晌才吐出的一句话还是太轻,但这分量已使她有些虚脱。告白是怎样的感觉呢,她想。某天,有阳光斜射而入的音乐厅的大堂里,为犹豫起自己是否应当赢下独奏选拔的丽奈打气时,她使用了“爱的告白”这个词汇,但那是为了对方。现在的告白则是为了自己。被邀请去看她已忘却片名的电影的一个夜晚里,她曾在人行天桥上被同行的男孩抓住手腕。红色与白色的灯河泾渭分明,玻璃幕墙透着灯光的楼宇如同垂直摆放的星空,在他神情局促的脸上照出几块碎片状的光斑。从他口中有些不成章法地断续吐出的言语她从未曾料想。将对方不知晓的心情告知于对方,这是她所理解的告白二字的本来意义,所以她现在有些犹豫,犹豫着对方已知晓的心情自己此刻要怎样再度传达。她直直地望向那双深邃的眼睛。她希望再有一辆车从对向的立交桥上驶来,希望光与影的魔术能再把她往前推一步。但车没有来。

为了不让沉默延续下去的她将手臂环上了丽奈的颈项,垫上肩膀的头颅习惯性地嗅闻起发丝的芬芳。她感到自己的后背也被搂住。令人安心的触感让她思考起了更为本质的问题。对于我来说,爱是什么呢,她想。如同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每一个人一样,她看过一些以爱情为主题的电影,听过歌咏着某一年的初雪怎样使人联想起恋人的流行音乐,她却无法把那些形象与自己联系起来。她的恋爱中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元素,没有万物皆被浸染得赤红的夕阳下的浪漫告白也没有疾风骤雨中的奔跑,她与她曾经的恋人们只经历过仿佛不知道手要放哪于是只好牵着地,不发一言地等候在新开张的饮品店的队伍里的休息日下午。她说不上来她有哪里不满足。与他们交谈时露出的笑容是真心的,即使是总喜欢与人保持距离的她也必须这样承认。我缺少的也许不是笑容,她想。我从来没有为他们哭过,也许这才是问题所在,这样想着滚烫的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滚落在同伴敞露着的肩头。她记起了丽奈离开的第十七天。随手发去一张自觉有趣的照片却等不到回应,蓦然意识到那边已是凌晨,无意识间积蓄的不舍情绪突然决堤,曾经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潇洒地放飞同伴的她才领会到自己有多么恐惧失去。

“丽奈。”

“嗯?”听出了她颤抖哭腔的同伴没有多问,轻柔地示意她讲下去。

“能抱着你,真好。”

一只手扶上她的后脑,轻轻抓着她因无意出门的休息日而没有烫卷的,仍残留着微小弧度的发丝。

“我也觉得。”

话音落下后她们便沉默地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这让久美子本就不太熨帖的颈与肩部愈加酸了起来。“躺下来吧。”她小声提议着,在得到许可后窸窸窣窣地下床,合上电脑,关闭台灯,回到同伴已为她整理好的床铺。“看着我。”理好了长发,面朝她侧躺着的同伴说,不过她的视线本来也没打算望向别的方向。她们面对面躺着,呼吸时的暖湿漩涡搅动在一起。

“不要再离开我了。”极度认真的声音这样说。

明明是总快我一步的你先离开我的,她想,转瞬间便明白了丽奈指代的是另一层含义。

“如果离开的话,杀了我就好。”回想起她曾说过的类似的话,她再一次做出献身的觉悟地,同样认真地回应道。这回眼前的女子却没有再开口确认什么,大概是事到如今已不再有确认心意的必要。她的双眼已闭上,眼角和嘴角一同泛起微笑,尽管昏暗朦胧中看不真切,这表情依旧感染得久美子也涨起满心幸福。

她把丽奈拥入怀中,微微压迫着她胸前的有规律的起伏如同最后一丝余晖下沙沙作响的海浪。她觉得有机会两人应该一起去看海,与东京湾不同的海。她听说世界上最干燥的沙漠其实离海不远,在那里有硕大得她难以想象的望远镜每夜仰望星辰,她想和丽奈去看看。牵着手站在能眺望海洋的岩层裸露的山坡上,干燥的风不住从身后吹来,金星下低沉的落日似乎闪耀了一瞬绿光,她觉得在那样的情景下她会吻上同伴的双唇——尽管现在她也很想吻。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忍耐,就像怀中的人毫无怨言地等待她的榆木脑袋开窍一般。她还是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能如此恰巧地相遇。不过人们说多细胞生物的产生也许本身就是偶然中的偶然,再叠加一层小概率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宿命。至少她不相信星座,但现在如果晨间节目主持人在滚动着的地震速报字幕下说狮子座与金牛座的相性绝佳她也不会否定。狮子与牛,她饶有兴味地琢磨着,捕猎者与猎物,与她们的关系一点也不像,丽奈脾性里丝毫不肯让步的倔强一面倒还和牛有点沾边。胡乱地想着,她觉得脑子有点昏沉。睡吧,看一看似乎已睡熟的丽奈,她想,我们今天都已经足够累了,虽说原因完全不同。又清醒了一小会儿,她突然想模仿通俗爱情小说的句式说些什么,尽管她相信那句话出口后她的脸会马上火红地燎烧起来。她不太相信海誓山盟。丽奈也不会相信,她觉得,坚韧自信的她不依赖宏大的承诺活着。于是她决定将规模缩小一些。

“晚安,丽奈。”

她很轻很轻的气声唤道,微弱的空气的漩涡卷过名字主人的耳朵。

“我会继续爱你,只要隅田川仍在奔流。”

 

 


©-Fenrir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