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霙/利兹与青鸟]我唯一的太阳
一
第一次看到那一盒星球巧克力，是一月末的一个傍晚，在离京都站不远的甜品店印着鎏金花体英文单词的橱窗前。几盏暖黄色的射灯把展示架上铺着的平整的天鹅绒照出光泽，在充足的光线下，那八枚浑圆的巧克力反光的表面如同上了釉的手工彩绘瓷器。俯身凝视的少女的面容，与她垂下的深蓝色方格围巾一同映在橱窗上，同样出现在橱窗上的是一团轻浅朦胧的水雾。
“要进来看看吗？”一声铃响，推门走出的身着深绿色围裙的店员问道。
后退小半步，站直身，左手下意识抓紧右肩肩头的挎包背带，少女转向店员，小声道：“不用了——”
“谢谢。”连忙补充道。
同样连忙地转身离开，没来得及确认店员的眼神。
“她听到了吗？”盯着鞋尖，她小声问自己，旋即发现自己的步伐太快了。回归正常的步频，她叹了一口气。
明明不用逃跑也可以的。进店看一圈，询问价格，询问是否需要提前预定，即使这家店的装潢看上去比高中生会独自去逛的地方要高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不，不是这样的，她很清楚不是价格或是档次或是身份这样的问题。是比这更纯粹的问题。她依旧无法习惯直视他人的双眼，无法顺利地交谈，无法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愿望，在陌生人面前尤为如此。
尽管这样，还是好希望自己刚才没有退缩啊。站在京都站人潮涌动的站台上，她想道。还有略多于半个月的时间。月初收到的年玉还有结余，再省下一点零用钱，也许够。也许不够。精致的物件往往有一个对得起它们外观的价格，会被陈列在橱窗正中的产品想必更是如此。如果不够的话，plan B 是什么？果然还是要自己制作吗？但是，不想再用去年的模具了。
“既然是给希美的东西，那必须每一次都是特别的才行。”她自言自语道。
南行的列车上，望着渐渐退去的京都的灯火，靠窗而坐的少女不自觉地捋着耳旁的发丝，眼中依然是方才注视了许久的巧克力的模样。焦热赤红的水星，略带浅黄的迷雾般的金星，勾勒了纯白云系的湛蓝地球，温暖橙红的火星，用深浅不一的焦糖色绘出云带的木星，浅褐色的土星与代表壮丽土星环的撒有金箔的巧克力片，以及最外侧的两颗淡绿色与天蓝色的行星——哪一颗是天王星，哪一颗是海王星来着？
这不重要吧。重要的是，希美在收到礼物后会露出怎样的笑容。会用她纤长美丽的手指举起这些小小的天体，透过灯光观察它们的表面，然后转头对她露出那她再熟悉不过的开朗笑容道谢吗？会像碰触长笛那样，用她的唇轻轻碰触它们，咬下一小口表层品尝味道，并在咬下下一口前细细观察内部馅料的层次吗？会说“霙也一起来吃吧”，把盒子递到她的面前，让她选择最中意的那一颗星球吗？
如果这样的话，就选择最外面的那一颗吧，她想。距离太阳最遥远的那颗行星，最寒冷的那颗行星，最孤寂的那颗行星，即使在如此渺远的深空中，也依旧年复一年地环绕太阳运转的那颗行星，应该是最适合自己的吧。
所以，那颗究竟是天王星还是海王星呢？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在意的是，希美会回礼吗？如果会的话，那会是怎样的巧克力呢？希望是可可含量高一些的巧克力呢。清苦一些的巧克力，会更适合在一个人的时候，就着暖热的茶吃下肚的吧。但如果要和希美分享的话，果然还是甜一些的巧克力要更好。
二
第二次看到那一盒巧克力，是在二月十四日前的那一个周末的下午。提前查好了价格的霙随着铃响，像一片雪花般静静地飘入了店内。
“欢迎光临。”
点头，走向柜台，左手攥紧风衣下摆，停顿了小半拍，她开口道：“请给我一盒……”
戛然而止。虽然自己一直叫它“星球巧克力”，但显然它有一个冗长的商品名。好像是叫做“璀璨星球臻爱巧克力礼盒”吧。这种情形下哪个称呼要更为合适一些？
犹豫间手指已轻轻指向了橱窗的方向。
“啊，是星球巧克力礼盒吧，请稍等。”店员麻利地转过身去，够向货架第三层整齐码放的一个个长条形盒子。
果然刚才用简称会更好吗。
果然，一般是不会把那样的名字挂在嘴边的吧。
“请问，是礼物吗？”
“啊……是的。”
“您的购物已经达到指定金额，本店是提供免费包装的，请问包装纸要选择哪一种？”
少女望向店员手指的方向。一卷卷颜色各异的包装纸，在低垂在柜台上方的仿古碳丝灯映照下，表面似是有无数金砂银砂闪烁。
“最近是情人节，这个和这个都是很受欢迎的。”
酒红色吗。确实是很接近玫瑰的颜色，使用在这个时节也算是相当应景吧。自己也不是没有设想过希美身着酒红色正装的样子，但还是更浅，更活泼一些的颜色要更适合她吧。如果要用那几颗星球来比喻的话，应当是火星那样明亮的柑橘色，温暖之余又不至于因饱和度过高而显得刺眼。
另一个推荐是……桃红色吗？桃红色不行。桃红色绝对出局了。
“那个……”
“嗯？”
“我觉得，还是，更素雅些的颜色的好。”
“哎，难道不是给男朋友的吗，”一直在柜台后，背着身像是在清洗着些什么的另一个店员忽然回身说道，“送这么精致的礼物，还想在包装纸上隐藏心意，可是行不通的哟。”
“不，不是这样的。”霙连忙澄清。
少女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过于高亢，身体前倾的幅度有些过大，甚至都快要踮起脚尖了，连忙将身体的重心拉回后方，用微弱的音量补充道：“不是男朋友。”
“但要说是恋人，其实，也没错。”
当然这只是无声的想法。
“美由纪，你看她都不好意思了。”方才接待她的店员嗔怪道。
被称作美由纪的店员做了一个不好意思的手势，重又将身体背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请不要在意。”
“没有关系，”松了一口气的霙回应道，“我想，选这一款吧。”
最终还是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深青色呀，明明刚才还在想更活泼些的颜色更适合希美。但深青色的包装，在藏在书包的一角时，会更不易被发觉吧。
“对了。”店员忽然想起来了些什么。
“嗯？”
“盒子里会附带一张卡片，如果您想在上面写寄语的话，这边是有笔的。”
“好的，”接过卡片的霙说道，“谢谢。”
思考片刻，一笔一划地写下一行字。
这样写，会不会太炽热了呢？提着甜品店精致的纸袋走出店门，走向京都站时，她想道。
既然是情人节，炽热也是可以得到理解的吧。
既然是情人节。
霙把围巾往上扯了扯。双颊上的红晕却依然无处隐藏。
三
二月十四日，霙在出门前确认了三次，那一盒被精心包裹在深青色包装纸里的巧克力确实被放在了书包的一角，并且是无论电车上有多拥挤，都不会被挤压到的一角。
“我出门了。”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说。
此后便是前往学校，上课，午休时分在夏纪示意可不可以过来一起共进午餐时点头并清空桌面。
“刚才，优子来找你了吧？”她问刚刚落座的夏纪。
“是的。她给了我这个。”夏纪摊开手掌。
“这不是，在便利店里只卖五十円的那种巧克力块？”
“是的，她还说什么，‘给你这种人的义理巧克力，这种程度都嫌浪费。’”
看着夏纪模仿优子叉着腰的神情，霙笑了起来。
“霙你呢？不去给希美送礼物吗？”
“哎？”
“肯定准备了吧。”
“嗯。”低着头，用筷子尖黏起一粒饭粒，她回应道。
“现在不去送吗？”
“排练结束之后吧。”
望向又不自觉地捋起了头发的霙，夏纪眨眨眼。
“回礼，你给优子了吗？”
“给了的哟。”
“也是五十円的巧克力块？”
“怎么会怎么会，”夏纪笑道，“我还是有认真挑选的啦，虽然确实不是什么高档货。”
而且，虽然嘴上那么说，排练结束之后她还是会把真正的礼物一言不发地塞到我手里的吧。夏纪想道。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霙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书包，等候在希美班级的门前。
“霙——”边大幅度招着手，边走出教室的希美唤道。她发出这三个音符的节奏仿佛圆舞曲。
“希美。”一手抓紧书包带，一手轻轻抬起，将掌心面向希美的霙回应道。
“走吧。”
以前脚掌为轴，希美灵巧地九十度转身，冬季制服略显厚重的裙摆稍稍扬起。
“嗯。”
紧赶两步，霙跟上希美的节奏，走在她身旁。
“霙。”
“嗯？”
“排练结束之后，没有事吧？”
“没有。”
“那太好了，还有些担心你要去哪里呢。”转身面向她，这样说着，希美又露出了她最熟悉不过的爽朗笑容。
心尖一紧，不仅仅是因为美丽的笑容。问我排练后有没有事，也就是说，希美也要给我礼物吗？也就是说，我今年也可以收到希美的礼物吗？
这样想着的少女呼吸节奏凌乱了数秒。
低头望去，希美手上却只有装有她的长笛的盒子。
在那里面要放下巧克力是不可能的吧。
除非是优子给夏纪的那种巧克力块。
想到那两人，霙的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了笑纹。
四
排练在泷老师一如既往的，如这二月中旬一般清冷的结语中结束了。下意识地望向右边，发觉了她目光的希美停下收拾长笛的动作，笑着向她招招手。
“希美，要去哪里吗？”走到她身边，霙问道。
“跟着我就好。”希美笑道。
整理完毕的两人边与其他部员道别边走出排练室，走出校舍，走下坡道，没有在平常前往车站的路口转向，而是径直向西。夕阳逐渐下沉，二人呼出的气雾在暖黄色的光照下，像是将要燃尽的篝火的余焰。
感到些许寒意的霙紧紧围巾，向着身边半个身位前的希美微微侧过头去。走路时马尾辫有节奏地甩动着的少女，双眼正毫不斜视地凝望着前方。望向这样的侧颜时，霙有时会想去触摸自己的脉搏，去感知自己心跳的频率是否与希美的马尾辫最末端的摆动频率形成共振。但在希美的侧颜被夕阳的颜色染得温暖，发丝也被浸得金黄的此刻，她不再感到有将双手从温暖的大衣口袋中抽出的必要，因为，假使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心脏还在以与希美无关的方式搏动，那么唯一的可能是它已经停止了搏动。
一条马路，两条马路，等候信号灯时依然带着开朗神情把眼神聚焦在前方的少女仍在前进。已经走了很远了，是要去宇治川边吗？霙问自己。
希美给了她肯定的回答。在堤岸边的长椅上放下长笛与书包，希美对正准备坐下的霙说：“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哎？”动作突然僵住的霙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不会逃走的啦，”希美笑道，“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
“嗯。”像是按下了 resume 键般又恢复了动作的霙理一理裙子坐下，回应道。
希美是空手走的，那礼物究竟是什么呢？望向长椅另一端下方放着的希美的书包，她想道。如果只是交换礼物的话，没有必要特地走到这宇治川边吧。冬季的河水流量明显减少，露出一片片杂草与乱石丛生的浅滩，河边的草坪也青黄不接，即使镀上了夕阳的颜色，这景象与其说是美丽，倒更接近萧瑟。
她，究竟去做什么了呢。想着，平放在并拢双腿上的十指无意识地打出了一段指法。啊，这应该确实是，第三乐章那里的——
“霙——”
连忙回头。
“为什么坐得这么端庄啦。”从声音的源头处走来的少女一手提着一个纸袋，一手端着装有两杯热饮的纸盒，笑道。
“希美。”
是尽力压抑着兴奋的颤抖的声音。
“两杯是一样的，霙随便选吧。”模仿着高档餐厅侍应生递上托盘的姿势，希美将纸盒送至霙的面前。
霙抬起双手接过整个纸盒。
“啊，谢谢。拿走一杯就好了嘛。”希美边坐下边说。
“嗯。”难以辨别是表达“不用谢”，还是纯粹为了有所回应而发出的哼声。
“是茶，霙喜欢这种的吧。”拿起离自己更近的那一杯，希美说道。
“嗯。”
“来，这是给你的礼物。”带着自满的神情，希美递过手中的纸袋。
“谢谢，”霙带着微笑说道，“这是，转过路口那家店的蛋糕吧？”
“霙知道那家店的呀？”
“去过一两次。”
“我前不久才发现的。他们家的巧克力蛋糕，真的很棒呢。”
“嗯。”
“于是我就去问了能不能定做。可以是可以，但没想到一定要提前一天来预定。”
“嗯。”原来昨天排练结束后希美匆匆忙忙地离开，而没有与她同行，是因为这个吗。
“去年霙给我准备礼物了吧，是亲手做的巧克力，那个巧克力非常好吃，样子也很可爱。是霙专门挑选的模具吗？”
“嗯。”
“所以我就觉得，如果今年还用从商场买来的盒装巧克力当做回礼，就有点诚意不足了呢。虽然这也是买来的，但，我觉得霙会更喜欢特别一些的礼物的吧。”
“喜欢。”
刻意仅仅说出“喜欢”两字，而没有添加任何宾语。
“拿出来看看吧，顶上是有写字的哟。我还以为只有大尺寸的蛋糕可以，没想到这样的小蛋糕上也能够用奶油写字呢。”
“我也，给希美准备了礼物。”
温柔地笑笑，像是在说“我知道的”，扎马尾辫的少女以这样的方式回应道。
俯身从书包里拿出精心包装着的巧克力，快速上下扫视确认没有褶皱，霙将她一直惦念在心头的礼物，递给她一直惦念在心头的人。
“我觉得很好看，所以买了。希美要是喜欢就好了。”
“既然是霙挑选的东西，一定会的。可以打开吗？”
“嗯。”
“谢谢。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听着包装纸被撕开的声音，腼腆的少女说道。
“啊，好漂亮，这个盒子表面是银河吗？”
“应该，是吧。”
“璀璨星球……臻爱巧克力礼盒。看上去就很高档的名字呢。”
啊，竟然真的把那种商品名整个读出来了。这样的人也是有的呢，霙想道。
“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呢，难道真的做成了星球的模样吗。”
“嗯。”沉浸在缓缓抬起盒盖的希美那充满期待的声音中，霙带着笑意说。
“啊——好漂亮！”
希美露出了惊喜的面容。嘴先是张得浑圆，弧度再往两旁扩散成笑容，眼睛中像是有闪光。如果希美的眼睛也是一颗星球的话，应该，要比这些泛着光泽的，精心上色的袖珍世界都要美丽吧。真希望自己能居住在那样的星球上。
“喜欢吗？”仅仅是注视着这样的面容就无比满足的霙问道。
“嗯！我很喜欢。”
说着，希美拈起其中一颗，放在夕阳下细细观察。
追索着那颗星球的是两人的视线。它原本的颜色是怎样的呢，霙已经无从得知了。安卧在希美三根纤细的手指间，它向阳的一面沾染了艳美的橙黄色，背阴的一面则深沉犹如洋底，只有边缘露出一道光弧，与运行在轨道上的真实的行星无异，仿佛希美松开手指就会自行旋转起来。
“真美呢。”转向她，希美笑着说。
“真美呢。”她重复着每个音节都一致，含义却有区别的话语。
“有点不舍得吃掉啊。”
“那个，赏味期限只有三个星期，所以……”
“那我们一起来吃吧。”
“嗯。希美也，一起来吃蛋糕。”
“好。霙想要哪颗星球？”
“我……”
踌躇着是否要直说自己想要最外面的那一颗时，希美又开口了。
“霙做不了决定的话那由我来先做决定吧。就从刚刚碰过的这颗开始吃好了，没问题吧？”
那正好是最右侧的一颗，也正是最外侧的一颗。
“嗯，没问题。”
这样回复的霙却丝毫没有想要的东西被率先挑走的落寞感。
“那现在轮到霙来选了。”
“我，还是要离太阳最近的那一颗吧。”
双颊又发烫了。但在这样的光线下，希美应该是看不出来的吧。
“好！”
“盒子盖上，还夹着卡片的。”
“是写了礼物寄语的那种吗？”
“嗯。”
“那霙也赶紧打开袋子，看看蛋糕上的字吧。”
“我知道了。”
像是要揭开装有世间所有秘密的魔匣一般，霙庄重地展开被折叠了两次的纸袋开口，提出里面装着的一个四方纸盒，小心地揭开盖子。在夕阳下，为了看清那一行用浅蓝色的华丽花体写在巧克力色的蛋糕表面的小字，她微眯起了眼，但双眼在判明那一行字的内容的瞬间，又因惊喜陡然睁大，修长的睫毛上，忽闪的似乎是细小如朝露的泪花。
希美写下的是，“To my bluebird.”
她转头，碰上了希美的视线。从希美的双瞳中，她读出了同样的惊喜，同样的温暖的感动。
在卡片上，端端正正写着的是，“致我唯一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