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丽美学研究·青学研究·好文明爱好者

愛を見つけた場所 | 京吹第一季第八话不完全复刻

   

六月五日,县祭当天,宇治市灯火通明。璀璨的灯潮从远方的地平线涌来,直到绵延的堤坝般的群山脚下才有停止的势头。灯火虽然明亮,天空却依然深蓝澄澈,尽管能见度不是最理想的状态,稀疏星点的缓慢闪烁却依然肉眼可辨。亏凸月仍未升起的夜空之下是祭典的人潮,溯源于电车站与临近町的小路,汇集与寺院旁的街道。街道上拥挤着叫卖声、交谈声,与铁板烧迸裂的油星声,竹签串起红得晶莹的苹果糖与半面金黄半面微焦的章鱼烧。

但她们此刻却在祭典的人潮之外。不仅是之外,倒不如说是尽可能遥远的地方,空气幽蓝而寂静的大吉山顶上,观景台的凉亭边。一袭纯白连衣长裙的少女正倚在栏边眺望星海般的城市,雪白发带扎起单马尾的长发微风中自然飘扬。

“久美子。在祭典的夜晚说要爬山,这种傻事其他人不会做的吧。”她回头,道。

“嗯……”她的同伴给出不置可否的回答。“大概是不会的吧,”迟疑半晌后她开口道,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补充道,“当然我不是说高坂是在做傻事。我对祭典也不怎么感兴趣……因为我家附近就有很热闹的商店街,平常想吃小吃很容易就能吃到……”她的声音渐弱,到最后近乎嗫嚅。

“啊,这样呀。”丽奈的回应同样模棱两可。她转过了头,再次望向城市的光海。站在她身后凉亭内的久美子看不见她的眼神,但似乎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上一次久美子见到她站在山顶、凭栏眺望,还是在学校里。一个因为部员与指挥之间的争端排练被迫取消的放学后的下午,久美子坐在教学楼旁的台阶上,听见了她悠远的小号声。那是德沃夏克的《来自新大陆》第二乐章中的小号独奏,平原上浩瀚江水一般流动的抒情广板,一种不舍却满怀希冀的乐观主义离愁。那时她的面容和她的乐声一样遥远,只是学校后山上依稀可辨的一点,而那时,在久美子看来,她的灵魂也同样遥远。初中同校三年却不曾了解过的她,小号演奏技艺炉火纯青的她,为什么会与因为想躲避过去重新开始生活而选择北宇治的自己来到同一所学校,一所吹奏乐部籍籍无名的学校,又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演奏,在自己想着与大家一样按部就班地度过每天的日程时,在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部内的现状而抱着谈不上担忧的心情接受现实时,仍旧有动力去练习,仍旧能以饱满的气息吹奏出娓娓倾诉般的《来自新大陆》。在她的思考还在继续时,丽奈停下了演奏,望向面前落日余晖下的校园,教学楼投下的斜长阴影与操场上慢跑的人群,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晚霞击碎似的大声喊了出来,少女尖锐而略带一丝嘶哑的音色响彻校园,响彻久美子的脑海,传来扫清一切阴霾的强大力量与坚定决心。尽管在此前,丽奈就以在初三的大赛颁奖礼上无心出言得罪的同学形象留在了久美子的印象中,从此刻开始,注定久美子要以不同的眼光看待她——以一种看待神般的憧憬眼光。因为在她的身上,久美子看见了美丽的灵魂,与一种可能性,一种自己暗暗想要达成,却亲手埋藏起来的可能性。

所以,当久美子在尝试摆脱青梅竹马的邀约而随手将一个女孩拉到身边,将她作为挡箭牌说“我要和她一起去县祭”,却发现她正是丽奈时,尽管有些许震惊,些许“为什么偏巧是你”的感慨,但内心的某个角落却在暗自期待。这份期待在她背着上低音号爬上长长的石阶后看见等候着的丽奈时生长为了惊喜,有些像小鹿乱撞的感觉,又不尽然,更好的描述是心尖微微一颤,以一种近似于一见钟情的频率与幅度。眼前的少女身着一件纯白连衣长裙,散开的长发在山脚下宁静的空气中自然下垂,洒落在裸露出的曲线柔滑的肩膀上。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因为有不间断的微风而凉爽的夏夜。这样的夜晚空气应该也是凉爽的蓝色,蓝得很轻,蓝得四处弥漫、无孔不入,蓝在丽奈的身上,将她的连衣裙也浸染得微蓝,同样微蓝的还有她白皙的肌肤。

“迟到了十分钟。”她走向久美子,语气平静地说。

“啊……嗯。”像是被刚看到的场面震惊得说不出话,久美子作出了不是回应的回应。低头看看自己的休闲短裤与运动鞋,她不禁有些微微的失落。“穿这么美丽的衣服……明显犯规了吧。”

当然,她又无意识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什么?”丽奈双手背在身后提着小号,靠近她,侧头问道。

“没什么,”意识到自己又在自言自语了的久美子忙抬起头,回应道,“只是因为高坂你太可爱了,吓了一跳而已。”

“嗯——”丽奈拖长尾音,略微提高声调,也许是在表达“原来是这样呀”,也许是在表达“称赞我也没有什么好处的哦”的略带调皮的情绪。丽奈转过身,迈开步子,抬头望向面前安稳沉睡的山峦,对久美子说:“走吧。”

“走……是要去哪里。”久美子跟上她的脚步,问。

“去登山,”顿了一下,说,“大吉山。”

“去登山吗?为什么?”尽管事先预计到了此行的目的,当听到丽奈明确的指令时久美子依然有些惊讶——真的要背着上低音号登上大吉山吗。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临时想到的,”丽奈说,“乐器会和你交换背的。”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开始了在碎石子铺就的山路上的攀登。心情似乎有些愉快,但又没有表现在脸上的丽奈由于手中的小号更轻便,步伐轻快地走在了前面,同样洁白的小高跟鞋踏在路上发出节奏均匀的细碎响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仅有风拂过枝叶的轻响、久美子运动鞋更有弹性的鞋底与石子接触的沉闷声响,和两人因为登山而幅度稍大频率稍快却依然匀称的呼吸声与之相伴。

在最初的数分钟,两人没有说一句话,但久美子,尽管上低音号沉重的拉扯使她肩膀被肩带勒得发疼,也逐渐放松下了心情。面前数米远的安静而优雅的美丽少女似乎在散发一种独特的亲和力,在逐渐消解她因为不愿意被他人了解真实心情而筑起的防线,在像钟乳石洞顶的水珠一般滴落,一阵冰凉刺进她心里,带来的却是花朵开放般缓慢展开的温暖。她想到了传说,想到了幼时在市郊的公园里一边与母亲一同眺望星空一边听到的故事。那些故事里往往有夜行的旅人,寂静的山路,与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气质超凡脱俗的少女,在朦胧薄雾般的夜色中用朦胧薄雾般的、危险却不可拒绝的魅力将旅人吞噬。

“久美子。”丽奈已经停下了脚步,中断了她的思绪。

“嗯?”她也停下,双手将两条肩带沿锁骨的方向向内稍稍扯动。

“这边的神社和那边的神社,”丽奈停顿了一下,双手背在身后,手指轻轻勾住小号盒的把手,微屈右腿,以优雅的方式脚尖点地,望向原本鲜红,却在这夜色中也显得深邃阴蓝的鸟居,问道,“久美子更喜欢哪一个。”

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击中的女孩没有做出回应,而丽奈也没有等候她思考做出回应的意思。“我更喜欢这边的神社,”稍微停顿,视线的方向不变,“有一种更成熟的感觉。”

“高坂……经常做这种事吗?”久美子问道。

“这种事?”丽奈转头望向久美子,不解道。

“就是……突然想要爬山,于是就来爬山,这样子的事。”

“怎么可能,”丽奈笑道,“久美子把我想成怎样的人了啊。”

“也是呢。”久美子也笑道。

“但……偶尔吧。”丽奈又将视线上移,望向鸟居之上长而曲折的石阶,与石阶之上被茂密的树林掩盖的山顶。

“偶尔?”

“嗯。偶尔会想离开钟摆一样两点一线的生活,不再每天早上起床,换上制服,骑车去上学,去听课,去参加社团,再回家。偶尔会想,如果能暂时摆脱这种状态,去买一张青春18车票,随便坐上一趟列车,随便去一些地方旅行。久美子明白的吧,这种感觉。”说着,她的眼神中亮起一点星光,似乎油菜花田就在车窗外,灿烂,金黄,远处是旗云遮掩下的白雪富士。

“算是……明白的吧。”

“这次爬山就是那种旅行的替代品。”

“规模一下子就变小了呢。”久美子笑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丽奈回过头说,“明天还要上学。”

“也是……呢。”

“快跟上来。”

“啊……好。”

碎石的均匀摩擦声再次响起。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一段除了被飞蛾环绕的、发出刚够照亮脚下路面的灯光的路灯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人工造物的路段。

“交换。”丽奈突然停下脚步,回身道。

“交换?”

“乐器。”丽奈取下套在左手腕上的发带,扎起长发,道。

“不用了……”久美子推脱道,“我自己可以的。”

“不行,”丽奈柔和而不容拒绝地说道,“说好轮流来背的。”

“那……”久美子如释重负地放下肩上的上低音号,轻轻放在面前的地面上,接过丽奈递来的小号盒,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

“好重。”丽奈掂量了了一下上低音号的重量,面露难色。

“是吧。”她的同伴尴尬地笑笑。

但一身白衣的少女还是背起了那个与她纤细身材比例并不相称的硕大黑色背包,上身微弓,迈开腿开始继续攀爬。她身后的女孩望着她被遮挡住的背影,露出了担心的神色。尽管在身高与体格上的优势并不明显,甚至年纪上还要略微年轻些,久美子的心中依然泛起了想要去保护面前的少女的想法,想要在她失足踏空而几乎摔倒时箭步上前,沉稳有力地托起她背上的上低音号与她的身体,在她惊魂未定地道谢时故作潇洒地甩起耳边微卷的头发说“不用谢”。平静得甚至有些冷淡地对待人际关系,只作出必要的取悦他人的伪装的她,总是在无心之中伤害他人,事后追悔莫及却又不知如何改变自己这一点恼人的性格特质的她,第一次产生了真心对一个人温柔相待的想法,让内心生长出温度,在感同身受而不是察言观色的基础上与眼前长裙飘飘的少女交流。注视着丽奈在每一步发力攀爬时略微收紧又舒张,却时刻保持柔润的小腿曲线,久美子这样想道。

“哎?”略带一点惊讶的。她的视线忽然触及了什么。

“怎么了?”前方的少女不回头地问道。

“脚,”久美子望向丽奈被小高跟鞋的系带磨破了皮的脚踝,问道,“不痛吗?”

“痛。”丽奈果断地回过身回答道,扎成单马尾的长发随惯性摆动,刘海却已被汗水濡湿,曲折地伏在前额。果然背着上低音号爬山还是很辛苦的吧,久美子想道。

“但是不讨厌。这种痛。”见久美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丽奈先一步道。

“什么呀,”久美子抿起嘴笑了起来,说出了她的真实想法,“听上去色色的。”

丽奈脸上的表情定住了一下,旋即眉头微蹙,嫌弃的表情,扭过身去,嗔道:“变态。”愤恨的姿态却掩抑不住泉涌而出的笑意,她那温暖的金属互相碰撞般的笑声在夜晚的山路上响起。久美子也笑了,低下头,怀中的小号盒抱得加倍紧,想要用身体的重量将笑意按在地上似的,盯着自己的脚尖,双颊微红地暗暗笑着。却终又是按不住,仰起头,眼角的纹路渗出细小的泪珠,向澄澈的夜空发出了一串笑声。

四周的空气更加清冷,寂静。天空依旧渺远,群星却显得更近。终于最后一盏昏黄的路灯也已路过,眼前延展的山路上只撒着些许无从溯源的微光。忽然一片光斑亮起,久美子用力眨了眨眼睛,像是要确认这是否是因为身前的少女在自己心目中过于耀眼而产生的幻觉。

“手机应用,”提着那一片抛物状光斑,仿佛提着灯笼的少女说,“因为觉得山路会很暗,就先下载了。”

“不愧是高坂,准备真周全呢。”

“其实之前就想过,”没有回应同伴的赞扬,少女自顾地说,“想要和久美子一起出来,像现在这样,两个人一起爬山。”

“哎?”不解的回应。之前……是从初中的时候就开始了吗?久美子内心惴惴道。

“久美子,性格很差吧。”

“莫非……这是在损我?”刻意想掩盖尴尬地笑道。

“初三的时候,比赛之后,你问我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们能进入全国大赛。果然性格很差吧。”

“不是的,我只是好奇……”久美子辩白道,“果然还是在损我吧。”

“不是哟,”丽奈回眸道,“这是爱的告白。”

“爱的告白,是……”原本想说“是什么意思”的久美子改口道,“怎么看都不像是爱的告白吧。”

“不明白吗?”丽奈轻描淡写道,像是这是什么人尽皆知的事似的,“从很久以前就有这种想法了。与其说是喜欢呢……还是,”停顿,道,“久美子性格其实很冷淡的吧,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但却想要合群,于是时刻展现出一副好孩子的面孔。于是我就想,想要把久美子的这层外皮渐渐地剥下来,”又停顿,侧过头,微笑着望向身后不知所措的女孩,双眼深邃地照入她的双眼,说道,“想要看到真实的久美子。”

“这是……什么意思。”依旧不知所措的久美子闪躲着丽奈的目光,更紧地搂住怀中的小号盒,道。

“这就是我的爱呀。”嘴角微漾的甜美笑意如远星一般闪烁。

“爱……是高坂你性格太扭曲了啦。”

“嗯?是吗。”

“一定是的啦。”像是要抗衡丽奈那仿佛在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哦”的神情,久美子以尽可能肯定的语气道。同行的少女却不置可否,只是继续向前攀登。

风渐强,也渐凉。空气中的湿气来自路旁灌木丛一片片细碎的叶上凝聚汇集的露珠,就连树叶被风摇动的沙响都因沾染了露珠的沉重而显得不那么干脆。今夜会继续这样凉爽下去的吧,久美子想,庆幸于不可多得的,丝毫不沉重,不闷热的夏夜。

路边树丛突然开阔处,一座四方凉亭映入眼帘,视线越过凉亭,便是城市的灯光汇聚成的璀璨光海,伸长手臂仿佛能够到,却远要比想象中遥远,一时难以辨别它与穹顶上的稀疏星点孰远孰近。若有人有幸乘一片云彩,在夜晚浮过近海,千万渔船点亮灯光,谨慎地保持距离地漂浮在波澜不惊的海面,所见的大概便是此般景致。但城市要更活跃。主干道的车河是流动的荧光血液,祭典的街道比周边的城区更加灯火通明。

久美子被这景象震慑住,双手扯着再次交换回来的上低音号包肩带,凝神眺望着脚下每天生活的城市在不同的角度显现出来的不一样的风姿,好比在第一眼就被丽奈的纯白连衣裙摄去心魂,在特殊的情境下,重新认识这个每日社团活动中都会遇见的,在自己右前方一丝不苟地吹着小号的少女。

“真美。”丽奈说,眼里有什么在闪光。左手提着小号盒,她走向观景台的栏杆边。

“这就是高坂想要看见的景色吗。”注视着同伴在一片明亮却柔和的光斑映衬下的背影,内心依然对眼前美丽的景色惊叹不已的女孩问同伴。

“也许吧,但似乎又不是那样,”右手扶栏,她回头道,“我想要看见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久美子轻轻地“嗯”了一声,上前,站在凉亭内继续眺望。“地面就像星空一样呢。”眺望着,她感叹道,又突然注意到了什么:“那是祭典的灯火吗?”眼神游移向一片明黄色的街区。

“就这么在意冢本吗。”丽奈笑问。

“不……不是这样的。怎么会在意他呢。”连忙抬起双手大幅度地摇晃,像是要抹去丽奈使坏的玩笑似的。

“嗯——”微微怀疑的口气,“不是这样的呀。”

“当然不是的。”用力划清界限。

“久美子。”微风吹过,少女的纯白裙摆垂柳般飘扬,倚栏远眺的她的身姿像是站在坚定地驶向未知的三桅帆船船头。“在祭典的夜晚说要爬山,这种傻事其他人不会做的吧。”她回头道。

“大概是不会的吧,”稍稍犹豫,久美子应答道。“当然我不是说高坂是在做傻事,”再度摇起双手,澄清道,“我对祭典也不怎么感兴趣……因为我家附近就有很热闹的商店街,平常想吃小吃很容易就能吃到……”

“啊,这样呀。”没有感情,也没有含义的回答,只是因为要为组织语言提供时间而被说了出来。“我想……”栏边的少女低下头,停顿,略作思考,道,“如果是久美子的话,一定能明白的吧。”

“哎?”

“我不喜欢和无趣的人打交道,我不喜欢人潮,”握紧栏杆的右手加大了力度,丽奈扬起头望向城市,说道,“因为独处而不安,因为不合群而自我怀疑,因为担心被孤立、被欺负,而努力去维持只存在于表面的所谓友情,因为自己与周边的每个人都一样,因为自己身处在一个群体中而松下一口气,这样,很傻不是吗。”

她身后的女孩放下上低音号,坐在台阶上,静静地听着。

“我讨厌这样,”语气更坚定地说,“我想要抵抗人潮,想要抵抗那因为所有人都觉得顺着人潮走便会安全,于是自然而然便形成了的人潮。”

她以不容置疑的干脆动作转身,望向她那正仰头注视着她的同伴的双眼,问道:“你能明白吗?这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嗯,”音量微弱地,却无疑是肯定地,久美子应答道,“我能明白,高坂你的心……”

当“情”字还将要说出口而未完全说出口时,白衣的少女已翩然而至,站在她身前,依然直视着她,伸出右手,用那因与金属栏杆接触而失去了温热体温的的右手食指指肚,抵住了她的额头正中。久美子呆呆地凝视着眼前少女的双眸,感受着她的手指与自己的皮肤的温度差,说不清楚是自己的热量在不可逆转地流失,在被她抽空,还是她的冷峻在突破自己的防线,源源不断地流入自己的身体,让每一寸皮肤都微微颤栗。

“丽奈。”微微加大手指上的力道,手提小号的少女神情严肃地说道。尽管她的声音依然温柔,但从她唇中轻吐出的这两个字却有着咒语一般的,比命令加倍令人心悦诚服的魔力。叫我丽奈,少女的眼神这样说道,高坂这个称呼是留给那些即使擦肩而过也无法让我回头的人潮中的一员叫的,而你,应该,也只能用丽奈来称呼我。

“丽——奈。”因目光的长时间直接接触而出了神的久美子顺从的遵循丽奈的指示,张开与全身所有细胞一道微微颤动的双唇,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个名字,仿佛它是一朵纤弱的花,稍强些的气息就能让花瓣簌簌落下。树叶的沙响带来一阵风,有温度的,有触感的,少女的雪白裙摆在风中飘扬,同样飘扬的是她在听见她的名字被面前的同伴说出时,眼中泛着光芒的喜悦。但她没有让这份喜悦继续蔓延,依旧保持着冷静的神色,说出了那一句她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甚至曾经认为不会向任何人说的话。

“我想要成为特别的人。”

少女的声音流水击石般空灵又肯定。

“想要成为和别人不一样的人。”

停顿。

“所以我拿起了小号。为了成为特别的人而拿起了小号。”

她的同伴却没有回答,因为她已无法作出任何回答。此刻她眼中的,只有面前温柔却又坚决地注视着她的,宣称要成为特别的人的,那个在自己心目中早已是特别的人的少女,与她轻轻舞动的长发之上的,一明一暗,呼吸般闪烁着的两颗星点。她像是被她指尖的力量固定在了原地,像是忽然与美杜莎双目交汇,在没有空暇反应发生了什么时就已化作一座雕像,像是被她的双眸吸了进去,像是被她突然疯狂生长的长发紧紧缠绕,无法呼吸却又没有窒息,蛛网中的蝴蝶般被渐渐溶解、消化。此刻,即使是为她殒命也在所不惜。

手指力道不减地滑落,从久美子因背着上低音号爬山而微津的额头,滑过她瞳孔仿佛绽放出光彩的全神凝视的双眼中的眉间,滑过鼻骨的平缓突起,滑过不知是因紧张还是其他的情感波澜而与今夜的凉爽气温并不相称的微微冒汗的鼻尖,自由地坠落一小段距离,落在鼻下那道名字源于希腊语“爱情魔药”的浅沟上,滑向上唇,略作停顿。汇集的神经末梢与薄得能透出血色的皮肤使唇格外敏感,可以清晰辨明丽奈原本冰凉的指尖被体温中和,传来从她认真的神情中看不出的脉脉温存。

手臂自然垂下。

上唇轻颤,或许是手指所施的力,或许是内心深处传导来的震颤。

一朵白裙从身侧掠过。

眼前靛蓝色的天空与橙黄色的地面之上残留着一层白色叠影。

久久无法思考。久久无言。

身后的同伴将小号盒放在凉亭内的长椅上,打开锁扣。轻盈的金属碰撞声。

碰撞声唤回思绪,久美子转身,问道:“吹小号就能变得特别吗?”

“可以的,”斩钉截铁地,“加倍努力练习的话,吹得更好的话,就能够变得更加特别。不是那种自以为独一无二的特别,而是真正的特别。”

久美子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什么。依然不习惯主动表露出自己内心想法的她,“丽奈在我眼中已经是特别的人了”这句话已游到了嘴边却无法说出口,闪烁不定的神情却早已被丽奈一一捕捉。看穿了久美子的心思,丽奈双颊的肌肉不自觉地提起,直不起身地,发出了一串清亮如铃的笑声。

“笑……笑什么啦。”久美子慌张而不解道。

依然在笑。一阵强风席卷,沿地面穿透灌木丛切来,扬起丽奈的长裙裙摆使她连忙双手按住那团几欲上升的白色云雾,后退一步坐在长椅上,食指掸去眼角几滴被笑意催出的泪珠,笑道:“久美子果然性格很差呢。”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啦……”不报得到答案的期待,却又不由自主地问道。

“都说是,爱的告白呀。”脸上依然笑意盈盈,面前少女的声音却突然认真了起来。你明白的。她的眼睛说。

久美子现在确实明白了,关于“爱的告白”的含义。所谓告白,与告解本是同一意思,而所谓告解,便是袒露自己的内心,将灵魂中蒙尘或光滑的每一个细小沟渠暴露在光线之中、注视之下,以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姿态渴求理解。丽奈这样做了,以城市的无尽光辉为背景,向她展示了自己同样光辉夺目的美丽灵魂,展示了她那不知因什么而形成,却矢志不渝的决意,展示了她那平素隐藏在恰好足量的礼貌与距离感构成的冰冷外壳下的一颗赤诚之心。据说,四足动物间表达信任感的最高形式,就是将没有甲壳或皮毛覆盖的,柔嫩的,脆弱的,似乎只需稍稍伸爪,用指甲边缘便能划出一道血痕的腹部向对方袒露,而作为一种直立行走的双足动物,人类自然不再赋予时时面向他人的腹部以此般特殊含义,但作为代价,拥有额外感情与智慧的人,真实的、自我的灵魂却极度脆弱。

愿意向我表白心迹,说明丽奈一定也看穿我了吧。久美子想到,嘴角稍扬。所以这不是爱的告白,而是,“爱的契约”呀——交换了对对方造成致命一击的权利,却因这样的交换而获得了对对方的完全信任,获得了大概比任何力量都要强大的契约。

“嗯……爱的契约吗?”丽奈微微歪过头,“这个说法似乎更合适哎。”

“啊啊啊?我……我说出来了吗!”连忙双手捂住嘴的久美子惊道。

“说出来了哟。”侧过头,温柔地笑道。

“真是的……”被欺负了似的语气,“丽奈性格也很差嘛!”

“完全不觉得哟。”

本想鼓起嘴的久美子被丽奈的调皮神情逗乐了起来,二人相视而笑。

“来合奏吧。”从小号盒中拿出小号,丽奈起身,说。

“合奏?”

“所以我才让你带上上低音号呀。”

恍然大悟地,久美子忙放平上低音号包,拉开拉链,小心地取出那泛着金箔般的、似乎再来一阵风就会摇曳起来的光泽的乐器。

并肩坐在凉亭阶边,面对着两片交汇于地平线的星空,二人开始调音。

“哎,丽奈把鞋子脱掉了呀。”

“因为还是会疼啊。”

“明明说不讨厌的。”久美子坏笑道,分明是在说“明明很色气地说过不讨厌的”。

“变态。”却全然没有嗔怪的意思。

爽朗地笑笑,久美子也踩掉了脚上的鞋子,脚尖扬起,不在意它们会被甩到哪里去似的。脚板上下的几方肌肤终是有了喘息之机,在痒人的微风中蒸发着温度,一阵沁凉凉到了抻长了筋腱、在空中踏水般活动着双腿的女孩的心里去。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久美子收回双脚,轻轻点在凉得温柔的石板地面上,“吹什么呢?”

“初三的时候,送别会那首。”

“那首吗?”

“因为喜欢。”丽奈取下发带,甩松长发。

“明白了。”调整好气息,嘴唇凑近号嘴。

明亮而有闪着金属光泽的小号,毫不迟疑的小号,音调高扬的、不合群的小号,在山丘之上的林间响起。

音域居中的上低音号,音色普通的上低音号,乐句进入的瞬间不那么肯定、却立即果断起来的上低音号,不辜负与euphony同源的euphonium这个名字的上低音号,化作了一团轻柔的云雾,像是阳光下晾晒许久的棉花,温暖得、蓬松得几乎要失去实体,托举起了小号飞扬的音色。

此刻,夜晚的空气是一片轻纱般朦胧的梦幻。“和声”与harmony都以相同的清辅音起头。闭上眼,深呼吸,躲开声带,发出一个长长的这样的音,这时的感觉,大概便是此时此处空气的重量。

侧目对视,眼波流转,二人间的默契已不需要更多的交流。甚至,从某个小节开始,连眼神的交流都可以省去,对方所想,所感,已全在这乐声中了。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什么来着?久美子脑海中浮出这样一个问题。乐团内部对曲子往往有简称或代称,本名却不常被提及,尽管旋律已烂熟于心,久美子却一时想不起这首曲子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那是一个雾中抓不住的名字,却又是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必须回想起的名字。

她微偏过头,望向直视前方,仿佛傲立岬角上直视海洋的,认真地演奏着小号的丽奈。

啊,对了。一划闪光。我想起来了。

愛を見つけた場所。

看见爱的地方。

发现爱的地方。

或许,也是见证爱的地方。

或许,这也是爱的告白吧。

久美子在绕梁余音里甜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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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间歇性病入高黄的缘故便想起把之前写的这篇文发了出来,也算是回忆一下初看第八集时的震撼,并回味一下为写这篇文反反复复翻看久丽登山片段时产生的各种复杂感受吧。

如果再有什么契机的话,可能会继续写久丽文(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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